我坐在去Z市的城际列车上,目的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,如果我们也算是朋友的话。我坐在疾驰穿梭的列车上,这意味着我不能后悔了。我回过头,看见的都是陌生的脸孔;我又把头摆正,看见的都是陌生的脑壳。这说明,在这趟旅途中,我没有同伴,这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情。
我把头转向窗子,眼睛顺势去看外面的景物。脑子里浮现中学物理课本上的情节:一个小男孩坐在汽车里,把脑袋探出车窗,睁大惊奇的双眼,脑袋上方出现一个气泡,气泡里写着“哇,景色在后退,我是以什么为参照物呢?”关于这个情节的回想到此为止,因为我看见窗子外面一片漆黑。这就是说,我看不见向后退去的景色,即便我以自己或车厢上的任何一个人或物为参照物,都不能判断出列车的行驶方向,只能凭借感觉,而感觉是靠不住的。
如前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困倦,为了打起精神,我伸手取出前面座位夹层里供人消遣的杂志。封面上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,穿着简单,很是性感,这令我的精神为之一阵。我把杂志打开,浏览目录,径直翻到“轻松一刻”对应的页码,不出所料,是些带漫画的小笑话。这一页粘满了油渍和零食渣,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自己就是漫画里那些夸张变形的平面人物,身上沾满了油渍和零食渣。
后来,我把这本杂志翻完了,困意渐浓,但我不能睡觉,凌晨三点钟列车将到达Z市,我的朋友S会在车站等我。于是我开始对着杂志上的封面女郎出神,思考她叫什么名字,是哪里人,是否就靠做封面女郎为生,她神秘轻佻的笑容里是否有更多的东西。对于以上这些问题,我想出了很多答案,忽然有一种愉快的感觉,因为我破译了一个平面化的人,使她有了生命和生活。但我不知道这些答案是否正确,因为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上述那些问题的答案,又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,或许这只是用制图软件做出来的虚构的人。想到这些,我又很失落,仿佛她是我的一个朋友,而现在她生死未卜。
这些零零碎碎的思绪伴我度过了漫长的旅途。列车开始减速,广播里传来令人愉快的音乐,列车员播报说Z市到了,祝大家旅途愉快。于是就有人从沉睡中清醒起来,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,准备下车。我没有行李,或者说,我的行李就是我自己,但是我决定把那本杂志作为我的行李,怀着一种满足感,我把杂志塞进风衣里,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,从容走下列车。
跟着人群来到出站口,却不见S。我打电话给他,有一个人的手机响了,我可以依此判断,这个人就是S。S是我中学时的朋友,这也是我来到Z市的全部原因。现在这个自称S的人站在我的面前,笑逐颜开,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S,他叫着我的小名,和我一阵寒暄,但是我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S的痕迹。我只能认为,这些年来,S的模样和声音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现在,这个人就是S。
S把我让进车里,说带我去附近的一家咖啡馆。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好,因为我现在很困,亟需一点提神的东西。在车里,S和声和气地说着一些我听不进去的话,我躺在后座里,好像是睡着了。后来S把我摇醒,告诉我到了,我睁开眼,挪下车,凌晨时刻的秋风将我周身裹住,我清醒了。我紧了紧风衣,杂志掉了出来。S好像吓了一跳,然后又哈哈大笑,可能我当时的样子很滑稽。我把杂志扔在车上,然后我们走进面前的咖啡馆。
咖啡馆里温馨随性的布置和摆设很招我的喜欢,我们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定,S问我要什么,我说大杯摩卡。S保持着刚才未能收好的微笑走开了,过了一会儿,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咖啡,一杯是我的摩卡,另一杯是S的。我无聊地问服务员那杯是什么,服务员好像没有听见一样,也微笑着走开了。服务员的微笑很好看,使我想起那本杂志上的封面女郎。现在杂志不在我身边,我竟对她有些想念。
过了一会儿,S回来了。他很开心地说:“我就知道你会来的。”他终于讲到正题了。S把我叫过来,其实是因为他的一个朋友H过失杀了人,而我和H长得很像。S把H的身份证递给我,这意味着我成了H。我只消去公安局比对一下指纹,H就摆脱嫌疑了。至少,S是这么说的。但是此刻我们在公共场合(尽管这里除了店员,只有我们两个顾客),不能把这件事拿出来摆在台面上进行讨论。于是,我说:“是啊,好久不见,我很想你。”不料,S听了这话却显得十分局促,支支吾吾,言不及义,不一会儿竟满头大汗了。这次轮到我哈哈大笑了,但是S却笑不出来了。为了缓解这种尴尬的场面,我把杂志上读到的笑话讲给S听,他还是笑不出来。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杯子里的咖啡,可能因为无聊的缘故,我觉得咖啡格外好喝。
我把脑袋转向窗外,晨光熹微,卖早点的店铺窗子里灯光亮起,清洁工缩在宽大的工作服里瑟索出现,街上的一切都正准备迎接新的日子。S的咖啡勺掉在地上,然后我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,就像我几个小时以前,头枕窗框望向车窗外面看到的一样。继而,听见一声枪响。这说明,击中我的这颗子弹,前进速度超过了340m/s,葬礼终于飞速赶来了。
写于2013年10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