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花

老李今年七十岁了，他的脸已经被皱纹攻占，脑袋仿佛被火烧过的山坡，门面儿上的牙齿也已经掉得七七八八。照镜子时，老李常常想起自己死去的父亲。

新年刚过，老李天不亮就起来，仔细地漱了口，洗了脸，穿上干净的衣裳，蹬着自己的三轮车出门了。节日期间，街上有很多燃放烟花剩下的纸壳子，这些纸壳子能让老李比平日里多赚些钱。老李没有工作，也没有退休金，把地分给儿女之后，就靠捡垃圾为生。儿女们虽然觉得不光彩，却也没有阻拦。老李盘算着，咽气之前，要给自己预备下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。其实老李也不知道金丝楠木的棺材要多少钱，这种木材是他小时候从老人口中听来的。

老李并非苦出身，他小时候过的是少爷的生活，住在方圆十几里最好的宅子里，家里雇着十几个佣人，桌上的饭菜隔三差五地翻新式样，家里也永远不缺穿绸缎衣裳的客人。老李记得，他的爷爷是很有学问的人，口中说的常常不是白话，手边儿的物件儿也都很有来头。金丝楠木之类的大概就是从爷爷口中听来的。但老李的少爷没当几年，家里就生了变故。老李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，只记得佣人一个个走了，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少了，客人也都不来了。后来，老李长大了，懂事了，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。老李因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了很久，他觉得自己永远没法翻身了。二十来岁的时候，老李想轻生，喝了农药，但命大，被救了回来。据说那次事故之后，老李一度变得疯疯癫癫的，仿佛中了邪，常常一个人哭了又笑，笑了又哭。

多亏父母的张罗和媒婆的巧舌，老李竟能在三十岁上娶妻生子，日子渐渐安定下来。娶妻生子之后，老李觉得时间就像长了飞毛腿，推着自己飞速前进，孩子迅速长大，自己迅速变老。三十岁到六十岁，仿佛就是一眨眼儿的工夫。六十岁的时候，老李迎来了儿媳和孙子，送走了父亲和母亲。半生的忙碌，仿佛就是为了这两件事，给孩子娶妻，给老人送终。两件事办完之后，老李觉得如释重负，一身轻松，但随即又感到无限空虚。老李年轻的时候想当兵，没当成，想念书，也没念成，想着念着，就老了，结果一事无成。

老李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，出了门子之后，就成了别家的人，日夜烦恼的，都是别家的事。老李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亲兄弟，但这只是孤单时的一丝奢望，老李自己想到这个念头的时候，也会笑自己。老李有几个关系不错的老伙计，彼此帮衬着，陪伴着，在沉闷的生活里，挤出一点儿笑声，对付着走到了生命的下半程。但老伙计也有各有各的烦恼，老张头儿去年在街上摔了个屁股蹲儿，坐上了轮椅；老钱因为分家的问题，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断绝了来往；老孙这几年一直和糖尿病做斗争，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儿。好在，哥儿几个见了面，还能笑出声来。

老李一面捡纸壳子，一面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咂摸自己这一辈子，未留神，三轮车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。看着一车的纸壳子，老李很开心，擦擦脑门儿的汗，返身回家。天色渐明，贪玩儿的孩子从被窝儿里爬起来，脸也不洗，扒两口饭，就又要去放烟花。一声脆响，青黑色的天空中绽放出这天的第一朵烟花。老李循声看去，只看见烟花黯淡地散落。

写于2019年2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