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日的生活中,总会遇见各色的人。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烦恼,无暇顾及旁人。稍从自己的烦恼中跳出来,才能看见旁人的生活,抑或看见旁人的生活,才能从自己的烦恼中跳出来。到底哪个是因,哪个是果,我也说不清,也许二者相辅相成吧。这篇小文写我生活中遇到的四个女人。
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,在写字楼做清洁工。清洁工大概是写字楼里最沉默的一群人,他们沉默地走进办公室,沉默地收走各个垃圾桶里的垃圾,沉默地走出去。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或手机屏幕,没有人留意他们的存在,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生活,更没有人窥视他们的内心世界。大概是幸运,我遇到的这位阿姨是个健谈的人。
有一次她见我在整理库房的书,就与我交谈起来。“这些书,你都读过了吗?”她问。“怎么可能呢?书名倒是都读过,翻开的却不多。”我答道。“我小时候也喜欢读书,读过很多琼瑶的小说。夜里读书,经常哭得稀里哗啦的。“说这些话的时候,她脸上露出沉醉的神情。我听过很多人谈论自己喜欢的书,唯独这位阿姨令我印象深刻,因为在五十多岁的年纪上,她依然真诚又单纯。
还有一次,我流鼻血,在洗手间冲洗,洗到一半,水槽下的水管坏了,水淌了一地。她就跑进来,迅速地清理好地面,继而又说起话来:“这个水管子太可恨了,上次我费了老大力气才给接好,这下又坏了。这个水槽和水管都不配套,换了水槽,不换水管,这不是糊涂么,打电话让他们修,他们也不修,真是气死了。”过了一会儿,她又指了指旁边盖了滤网的小水桶,说:“这层的人,太不讲究,喝了茶,茶叶就往水槽里倒,水管堵了,又怪到我头上,所以我在这里放个桶,你们喝了茶,茶叶就倒在这里吧。”我站在一旁,一面觉得抱歉,一面觉得好笑。她真是太可爱了。
有一天,进办公室做清洁的人换了,我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。新来的阿姨要年轻一些,进办公室之前,会很客气地说一句“你们好”,但是却没有人回应她。
春节返工之后,公司搬到新楼层,每天都要从货梯上楼。这是一个开电梯的女人,看样子有四十来岁,脸上施了妆,头发梳成利索的髻。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开电梯,因为走货梯的人大多拉着板车,或抱着箱子,腾不出手,需要人帮忙摁下楼层。
我和她并无交流,却觉得她令人敬佩。我见过其他一些开电梯的人,他们大多一副睡不醒的样子,脸上除了疲惫,还有无聊,他们会用手机看电视,或者听广播。总之,你能看出来,他们从事这份工作,内心是极度苦闷的。这个女人却不同。从妆容就可以看出来,她对自己有所要求。我未见过她一脸倦容的样子,也未见过她流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。在我的想象中,开电梯是一件极度乏味的事情,一整天都待在一个方盒子里,除了摁下数字和开关键,什么都做不了,即便是看电视、听广播,也会不时被打断。她对此却能安之若素,一定有超乎常人的定力和耐心。
有时我会看见她和别人有说有笑地聊天,这些人也是这栋楼里的后勤人员,他们是相熟的,见了面,聊上几句,又分开,各做各的事情,脸上还能挂着笑。
租住的公寓多收了钱,每隔一周,就有专人上门打扫。现在要写的,就是这个“专人”。她也约摸五十来岁,短发,很精神,可能是因为劳累,身子略有些佝偻。认识她,是因为她总给我发短信,催我给好评。久了,我也终于有了一点自觉。
有时她上门打扫,我恰好在住处,就会出来跟她打个招呼,说几句话。她说话带些口音,表达能力也不是很好,经常说车轱辘话。不过多听几遍,总能明白她的意思。有一次,我请她额外做了一次打扫,她反复地催促我在手机上确认订单。细聊之下,才知道她之前吃了不少亏,有的租客请她打扫,打扫完之后人就搬走了,又没有订单可查,她一分钱都拿不到,只能吃哑巴亏。
后来总能碰见她,在小区门口,或者小区楼下。她骑一辆电动车,全副武装,背着一个超大的背包,里面是她的清洁工具,电动车上也挂满了水桶、拖把之类的。毫无疑问,她的工作是很辛苦的。有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八九点,她还会打电话过来,问方不方便打扫。我看过她在网上的订单记录,已经超过七千单了。
这个女人住在我的楼上,我没见过她的样子,只听过她的声音。她常常在半夜或凌晨大哭大叫,摔东西,把我吓醒。我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,或者受了什么骗,才会哭得那样撕心裂肺。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精神正常。
从听到的声音片段中,我大致知道,这是一个结了婚的东北女人,她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,她的丈夫并不在家,她和一些女性长辈住在一起。每次她大哭大叫、摔东西的时候,我都会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,也都会听见一些年长女性的劝解声。有一次,我听见这个女人哭着说“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“,这当然是对那个孩子说的。不用猜,这是一个婚姻不幸的女人,至于是怎样的不幸,就不得而知了。
听不见她的哭声,已经有一段时间了。不知道她是已经消化了不幸,还是被送去了其他地方。
写于2019年4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