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很早就想写一写小时候的事情了,但一直忙忙碌碌(主要是懒),也就搁置下来。昨天儿童节,下班路上看见沉浸在节日氛围里欢腾的小孩子,脑子里又闪过小时候的种种片段,索性想到哪写到哪吧。
不知道为什么,想到童年,脑子里都是夏天的事情。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空中,高高大大的白杨树遮住公路,热风吹过树梢,发出哗哗的流水一样的声音。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的下午,成片成片的,仿佛合唱一般的知了的叫声。电风扇摇着头转来转去,桌子上是切好的西瓜,和啃剩下的瓜皮。爸爸光着膀子躺在凉席上,打着鼾,妈妈在院墙下的阴凉里洗衣服,我则永远在摆弄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,爸爸剃须刀里的电机,收集在大广口玻璃瓶里的弹球,一根注满水的气门芯橡胶管,一段用来做弹弓的树杈,一台被拆得七零八碎的收音机,等等。既不觉得无聊,也不觉得困倦,既不思考过去,也不思考未来,脑子里只有眼前的玩意儿。
童年的很多时光,是在祖父家度过的。祖父高高瘦瘦,满脸皱纹,这些皱纹和谐有序地堆在一起,展露出近乎永恒的笑容。祖父喜欢用烟斗吸烟,也喜欢自己卷烟,他的房间里永远都是淡淡的烟草的味道。祖父没有上过学,却很会讲故事,这些故事大多是关于王侯将相和才子佳人,祖父喜欢听戏,这些故事大概也是从戏里听来的。我现在仍能记起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时,对黄牛开口说话这件事津津乐道。祖父也曾养过一头黄牛,不过似乎没有开口说过话。后来,似乎是因为家里缺钱,祖父把牛卖掉了,卖掉牛以后,祖父一下子就老了很多。
印象深刻的事情之一,是和祖父一起养过两只麻雀。我家的房檐下面,有过一个燕子窝,后来燕子不再回来,窝里就住进了麻雀。后来,父亲修整房舍,打算把燕子窝捣毁,意外发现里面有两只小麻雀,它们的毛还没长出来,身子红通通的,闭着眼睛,张着黄嘴巴喳喳地叫,惹人怜爱。我把它们寄养在祖父家里,每天去草地里捉一些小虫子给它们吃,祖父也帮着我给它们找吃的。我曾经有些担心,等小麻雀长大了,会飞了,是不是就飞走不回来了。祖父告诉我,它们即使会飞了,也不会飞走不回来,它们会常常地落在我的肩膀上,用小脑袋蹭我的脸,喳喳地叫着要吃的。但是等到它们真的会飞的时候,祖父还是用绳子缚在它们的脚上。
有一天,我跑到祖父家里,发现麻雀不见了,我慌了神,担心它们是不是真的飞走了,再也不回来了。后来,祖父怯生生地告诉我,它们被一条大蛇吞掉了,祖父用刀把大蛇斩断,把它们拿出来的时候,它们已经断了气。我哇地一声就哭了,哭了很久。长大一些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,祖父当时心里比我更难过。他花在小麻雀身上的工夫比我多,他也更希望小麻雀能像他所描述的那样,落在我的肩膀,用小脑袋蹭我的脸,他大概已经看到了那个画面了,但却在最接近实现的时候,一切化为乌有。他用绳子缚住了它们的脚,害它们丢了性命,他内心的懊悔,也是当时的我还无暇体会,无暇顾及的。
我上初中的时候,祖父过世了。当时我上寄宿制学校,每周回一次家,后来每半月回一次家。每次回家,祖父都用热切的眼神看着我,听我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。后来我知道,祖父总是会向父亲问起我何时回家,明明我回家的日期是固定的,祖父还是忍不住要问,似乎怕等不及似的。后来终于还是等不及。我被从学校叫回家的时候,祖父已经躺在冰棺里了,冰棺蒙着布,我不敢碰那块布,也不敢看祖父死去的模样。我呆呆地跪着,哭不出声。例行的祭奠之后,我回到自己房间,才难以抑制地抽搐着哭了起来。
其实,在祖父过世的前一晚,我梦见了他,他什么话也没说,就是和平时一样,用热切的眼神看着我,在等着听我说些什么。
后来,每当我看见麻雀,都会痴痴地想,它们当中,会不会有一只把我认出来,然后轻轻地落在我的肩头,用小脑袋蹭我的脸呢?
写于2018年6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