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C只有一面之缘。奇怪的是,我常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,仿佛记起梦里的一个瞬间。
看到C的时候,他正在独自喝酒。我当时在等一个朋友,百无聊赖中看到他,就观察起来。他穿着普通,既不讲究,也不邋遢,通身只有黑灰两色,阴沉沉的。头发未经打理,散乱而随意。身材清瘦,脸庞如削,戴一副银框眼镜,唇上和下巴有短短的胡子,看样子有三十多岁,像个老师。他蜷在座位上,脸上露出严肃和痛苦的表情,时不时地端起酒杯啜饮一口,仿佛内心正在经历一场斗争,需要饮酒壮胆。看得出,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喝酒的人,他在勉强自己。
我并非擅长搭讪的人,只是偶尔会对人感到好奇,于是凑上前和他搭话。
“一个人喝闷酒啊?”
他吓了一跳,那神情仿佛白天见了鬼,上下对我打量了一下,才定了神。
“嗯。”
“聊聊吗?我想你需要一个听众。”
“嗯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所以,你为什么在这里喝酒呢?”
“我被抢了。”
我吃了一惊。本来以为这场对话只是一次酒吧情感马杀鸡,没想到聊出了刑事案件。
“啊?!那你报警了吗?”
“没有,报警没用。”
“怎么会没用呢?你最起码要试试嘛!你被抢了多少钱?”
“我没有被抢钱。”
“但你刚刚说自己被抢劫了啊!”
C又下定决心似地喝了一口酒,低下头去,过了一会,轻声说,
“我的生活被抢走了,我的天真、热爱、信任、爱,我的自由,被抢走了。”
“好嘛,是个诗人啊。”
这些矫情的话,让我想起陈凯歌电影里揭发“如花美眷”和“断井残垣”的程蝶衣。我自己也是个矫情的人,所以没有立即离席而去。C似乎对我的耐心有些感激。
“看来你懂我的意思。”
“不太懂。我觉得你有些悲观。”
“悲观令人解脱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希望只会带来失望,而绝望会带来希望。对一切都不怀期待的时候,才能看到微弱的希望。好比星星的光亮,在白天是看不见的,只能在夜里看见。”
“那你也不是完全悲观,知道夜里有星星可看,顶多算是假装悲观。”
“随你怎么说吧。”
“你刚刚说生活被抢走了,是什么意思?”
“啊……这个恐怕说不清楚……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骗了一样,有的人被骗了钱,我被骗了生活。我以为生活是自己的,其实却是别人的,一切都牢不可破地设计好了,只等我来生活,我一生活,就被骗了。”
“照你的意思,不是你的生活被骗走了,而是生活本身就是一个骗局啊。”
“也许吧。但我觉得生活本身不是骗局,生活有很多可能性。但我被抢走了可能性,生活就只剩下骗局了。从小到大,我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决定的,其实不是,每件事情别人都替你决定好了,只等你来假装决定。”
“我们在谈政治吗?”
“我在谈我自己。”他又喝了一口酒,脸上变得酡红,接着说,
“我常常觉得生活和梦境没有清晰的界限,你知道生活是真实,梦是虚假,但有时候你会觉得梦是真实,生活是虚假。你期待着有人大喝一声把你叫醒,但却没有这个人。你觉得被梦困住了,你只好期待着做一场别的梦,真实的梦,换个心静,但醒来还是在梦里,逃不掉了。”
“我想我看过类似的电影。”
他有点无奈,接着问了一个问题,
“有没有一个时刻,你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曾在梦里见过,那个场景,那些人,那种氛围,那次对话……你觉得恍惚,拼命地想要想起什么,却什么也想不起来,只好一面觉得惋惜,一面束手放它过去?”
“有。但这和你说的是两回事吧。”
“的确是两回事。那种似曾梦见的感觉是美妙的。大梦初醒的感觉也是美妙的,庄子的‘俄然觉’是美妙的。而被困于梦中却是痛苦的。我期待梦醒时分。”
“我们在谈政治吗?”
“我们在谈生活。”
“真奇怪,你说的话是语无伦次,没有逻辑的,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呢?”
“是啊,我说的话是没有逻辑的,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,也许我有点醉了。我仿佛被丢进梦里,又仿佛被丢出梦里,我知道我的一切想法都无足轻重,世上的事从来如此,没有人会在乎一千年前某个小人物想过什么,也没有人会在乎我今天想过什么。我只希望时间流过我的身体,能淘洗出一些诗意,那是生活的酒,无意义的意义……”
“你醉了,也许你应该乐观一些。”
“我想我该回家了。谢谢你听我说这些。”未曾料到,他竟露出了一个笑容,温暖得好像隆冬早上的一抹晨曦。
C似乎不再想说些什么了,于是我们道了别。自此没再见过,也全无联系。
时间久了,我慢慢觉得,那次对话好像发生在梦里。
写于2019年1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