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《小王子》,人们已经谈论了太多,关于爱、责任、“驯服”、成人世界的荒诞可笑,等等。我想谈的,却是孤独及其克服。
读完全书,就会发现,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是孤独的:作为叙述者的“我”是孤独的,小王子是孤独的,小王子的玫瑰花是孤独的,狐狸是孤独的,即便是小王子到访的星球上住着的那些大人,也无一不是孤独的。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期待着什么,寻找着什么。那些无所期待的,也只是在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中,无人安慰,无人分享。
人生于世,最难摆脱的,便是孤独。俗语说: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。”言下之意,孤独才是人生常态。一方面,我们觉得自己不被理解,就像书中的飞行员,画了一幅蛇吞象,别人却只能看到一顶帽子;另一方面,我们也很难理解别人,或者说原谅别人。别人在我们眼里,往往尽是缺点,要么骄傲自大,要么爱慕虚荣,要么因循守旧,要么满心算计。即便是亲密的人,有时也有无法原谅的缺点。小王子的负气出走,便是因为玫瑰花的骄傲、虚荣、敏感多疑。他几经辗转,来到地球上,爬上一座高山,面对着悬崖峭壁,说出了自己的孤独。
“你好。”小王子试探地问道。
“你好……你好……你好……”回音回答道。
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小王子问。
“你们是什么人……你们是什么人……你们是什么人……”回音又回答道。
“请你们做我的朋友吧,我很孤独。”他说。
“我很孤独……我很孤独……我很孤独……”回音又回答着。
我们已经知道,小王子后来认识了狐狸,和狐狸的交谈让他明白了一些道理。“只有被驯服了的事物,才会被了解。”“话语是误会的根源。”“实质性的东西,用眼睛是看不见的。”“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,才使她变得如此重要。”最后,狐狸说小王子说:“你现在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,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。”正是因为听了狐狸的话,小王子才决计回到自己的星球。
然而,决计回到自己星球的小王子,就不再孤独了吗?在书的结尾,作者似乎给了我们肯定的暗示。因为狐狸,因为“我”,地球对小王子来说变得独一无二起来。当他凝视星空的时候,会觉得“所有的星星都将是带有生了锈的辘轳的井,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。”然而,其实我们可以发现,到头来小王子身边也没有多一个朋友。让他觉得安慰的,是回忆,是相信。正如小王子所说,让沙漠变得美丽的,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井。孤独的人生,正如茫茫的沙漠,如果你知道这沙漠里有一口解渴的井,也就有了寻找的动力。
说到底,这篇童话的主角不是小王子,而是“我”。小王子与狐狸、飞行员的对话,更像是作者的自我对话和自我说服。就像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,船上发生的并不是派和老虎理查德·帕克的斗争,而是派和自己的斗争。老虎在派感到无助的时候出现,在派到达海岸之后消失。小王子在“我”坠入沙漠的时候出现,在“我”修好飞机之后消失。何其相似。
我愿意相信,写完这个故事之后,作者或多或少说服了自己。他找到了走出孤独的路,尽管这条路不那么清晰可见。
在《人的大地》里,作者曾写下这样一段话:
像白蚁所做的一样,你封死了所有透进光明的缝隙,才创造了内心的和平。布尔乔亚的安分守己,刻板的工作,外省生活中令人窒息的繁文缛节,你都不以为意;你筑起一道谦卑的高墙,挡风挡雨又挡星星;你不愿为重大的问题忧虑焦急,你一片苦心是为了忘却你作为人的地位。你已经不是一颗行星上的居民,你也不徒然提出得不到解答的问题,你是图卢兹的一个小布尔乔亚。在还不太晚的时候,没有人来唤你回头。现在,你的驱壳像黏土一样又干又硬,已没有什么可以把那位沉睡的音乐家,或是原来你天禀中的那位诗人或天文学家唤醒了。
在《小王子》里,我们看到,“那位沉睡的音乐家”,“那位诗人或天文学家”已经被唤醒了,他住在一个代号为B-612的星球上。